【散文】大叔的眼泪和我纠结的五百元钱

　　贾芳玲

一

　　多年过去，经遇的许多事情几乎都忘得一干二净，唯有这件记忆犹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2009年，我有幸成为中油集团重点工程惠银管道项目建设中的一分子。

　　惠银管道工程是连接中油集团惠安堡至银川大型原油储备库的枢纽管道，受到多方关注与重视。为了确保施工质量与进度，中油集团、长庆油田分公司负责各家参战单位的领导时常莅临检查指导工作。作为承建方衔接各方信息枢纽的文控负责人，需将现场情况以及来自各方的公文，第一时间以文字形式向各个相关单位传达和反馈。每天工作事项非常多，除了起草通知、会议纪要、计划、汇报、阶段性工程进度激励策划、总结、工程资料汇编等等，还要编写通讯报道、员工生活文化类散文，组织开展项目文化活动，工作纷杂繁复，应接不暇。我每日伏在电脑旁，沉静在A4纸张和文字堆里咬文嚼字，工作狂似的常常挑灯夜战（至今，还保留着那3本厚厚的项目日程安排记录本）。

　　当时，项目部设在宁夏灵武市。火热、激进的建设场面，不断鼓舞着我对文字的无限热爱。为了寻找更多的灵感，引导更敏锐的思维。也为了让繁忙的身心得到一些休憩。每个周六下午，我带着照相机和MP3倾心畅游在灵武市中心的人民公园。

　　公园内不仅绿茵环绕、亭台楼榭、流水潺潺，而且建造风格独特且典雅，富有浓郁的塞北文化风情，诱人发怀古之幽思，心绪飞扬。

二

　　一天，从公园出来，时间还早。抬头望白云悠悠，天际蔚蓝。道路两边绿盈盈的垂柳迎着微风轻轻摆舞。我戴着耳机，边听边吟唱着音乐，轻快地向前漫步。正唱得兴致，猛然看见，“宁夏回族自治区灵武市精神病院”的字样映入眼帘，门牌上的名称令我不由得心里发怵，惶恐得来的方向后退。哦！咋走这来了呢？心里充满疑虑，那里面一定都是蓬头乱发，表情又怪异又可怕的人吧？会跑出来吗？

　　一周后，我怀着忐忑又强烈的好奇心，再次走近门口观望。看到电动栅栏门敞开着，并不像电影里的高墙耸立，铁门紧闭。

　　我蹑手蹑脚地进入院内。正对大门的院子中心是一个大花园，旁边紧挨着一个大活动场。花园里柳树、枣树、桃树等茂盛成荫。红色、黄色、紫红色、白色、粉色的格桑花与大丽花儿竞相绽放，一派生机盎然的景象。活动场内，一个小篮球场、一个乒乓球场、一个活动器械场。打球、健身活动的人很多，旁边还有几个小孩在追逐嬉闹，欢快的笑声不断传开。

　　我疑惑：精神病院是这番景象吗？

　　花园的左侧是一个综合门诊楼，看着似乎与常见的门诊并无两样，有医生，和一些跟平常人穿戴一样的人出入。门诊楼后面是轻症患者病区，门楼由暗锁锁着，枣红色的窗帘拉开着，很高的玻璃窗干净透明，我想爬上去看看，却因窗户太高，根本够不着。最后面，紧靠围墙的是重症患者住院楼。门楼由暗锁和明锁同时锁着，并且用帘子遮挡着，每一个高悬的窗户都被窗帘罩得密密实实。

　　顺着花园和活动场，走向院子右侧。先是医生和员工宿舍楼，后面直到围墙处是3栋住宅楼。

　　返回花园，我紧张的心渐渐平静下来，坐在长椅上闻着迎风飘来的阵阵花香，看着旁边孩童嬉戏。

三

　　这时，一位大爷在我身旁坐下来。我想他一定是这里的居民。

　　疑团未明的我想要探个究竟。于是，主动与他搭讪，询问院内情况。抬头却看见，他黝黑暗红的脸上一双布满红血丝的深邃的大眼睛，仿佛流尽了泪水。我更加迷惑了。

　　大爷迟疑了一会，面有难色地带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说：“熬（我）是甘肃省天水市甘谷县庄农人（农民）。来指搭（这里）是给患病的后人（儿子）治病的，后人叫李辉，患了精神病。”

　　我奇怪地插话：“为什么不去家门口的天水精神病院，而舍近求远来这里呢？”

　　大爷回答：“这里享受国家福利政策多，收费低，小辉已住院一周哩（了）。”

　　大爷说：“熬只有小辉这么（这）一个后人。他很懂事，从小不哭不闹哩，早晨起床自己穿好衣服，乖乖去上学，从不让熬和他嬷（妈）费心（操心）。娃娃（孩子）从小就会心疼人，熬为他高兴，一屋（家）三口的光景（日子）过得暖暖和和的……”说到这，他的脸上像有一道光闪过，即可又暗淡下来。

　　唉！大爷沉重地叹息道：“只可惜，好景不长呐！为了让屋里的光景过得更好些，熬外出务工。没成想，熬婆娘（老婆）在熬外出务工的第三年上山砍柴时莫注意（不慎）摔成了瘫子。从那搭后（从那以后），小辉放学帮着做家务，还帮他嬷翻身、按摩，给他嬷讲笑话。成日（每天）安顿好屋里，就用功学习，年年都是三好学生。考进了县重点高中。”

　　“那年高考预考分数均在650分以上，学校看好他是考重点一本院校的好苗子。小辉说，等他考上北京的大学就勤工俭学，背着他嬷去首度最好的医院治病。以后工作了努力挣钱，让熬和他嬷过上好光景。”

　　大爷说着，抬头望了望天空，伤感道：“分数公布时，却连三本都没过。当天黑来着（晚上）熬解下挂在树上的只剩一口气（奄奄一息）的小辉。从那搭起，小辉再没有说过一句话，成天（整日）对着墙壁发呆，后面（随后）开始大小便失禁。最让熬害怕的是，经常就找不到人去阿搭（哪了）？熬担心小辉有不测，或者再也找不回来，不敢想他从熬眼中永远莫有（消失）的恐惧，后怕的夜夜不敢合眼。 ”

　　眼泪不知什么时候从我眼角悄悄滑落，命运善妒四个字在我心中萌生。

　　大爷说着说着，声音弱下来，双眼失神地看着地下，不知道再想些什么。

　　良久，大爷回过神来，又低下头自顾自地重复说：“小辉是好娃子，他才19岁啊！就指着他给家里带来希望。却成了这样，断了熬对生活的念想。给婆娘和小辉治病，好好的屋已穷途四壁。几次，熬想一死解脱。可是，回头看看瘫子婆娘，再看看可怜的小辉，熬死了，她们娘俩可怎么活啊！ ”

　　他哽咽了，低着头，鼻尖上清清楚楚悬着一滴泪。

　　我当时泪水模糊了双眼。没想到现实生活里也有电视剧中类似的人间疾苦啊！

　　我问他晚上住哪？他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擦了一把眼泪说：“就在这个长椅上，医院不让陪床，没地方去。来的时候想小辉一住上医院就回去。可是，看到神志不清的小辉，一个人在这陌生地方，想再多陪陪他，待到十天后再走。”

　　我诧异了，虽然，时值8月，可地处塞外的灵武城到了夜晚，依然要盖上厚厚的棉被。身着单薄外套的他竟然就在我坐的这个露天的长椅上蜷缩了六个夜晚。看着眼前这个让岁月重压，弓腰驼背的，还不到50岁已两鬓白斑、脸上写满岁月沧桑的大叔。我的头脑完全被感伤笼罩，一种强烈的悲悯之心充斥着我的心脏，一个闪念，我能为他做些什么？后边，还有四个难挨的夜晚啊，天气预报还有雨！

　　想到这里，我掏出钱包，想给他二百元钱。一激动，竟然鬼使神差地将五张一百元一同带了出来。好面子的我，怎么能当着他的面抽回三百元呢？我心里纠结了一下，感觉自己脸涨得通红，一狠心，一咬牙便将仅有的五百元全部塞进他干枯的手里。

　　仿佛受惊一样，他猛地站起身，枯瘦的双手颤抖地连忙推辞，坚决不肯收下。我却洋装大款的口吻：“大叔，拿去找个旅馆住，再吃顿像样的饭菜吧！我不急钱用，祝你儿子早日康复啊！”

　　边说着我向门口跑。大叔喊：“女子娃（姑娘），快回来，熬不能拿鸟（你）的钱！我回头看到大叔蹒跚地向我追来，我跑得更快了，直到跑出大门口，听到身后大叔的喊声，恩人哪！好心的女子娃，愿老天保佑鸟安康！愿天下好人都有好报啊……”

四

　　跑出老远，忽然想起，那五百元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和治疗腿伤的备用金呀！我有点发愁了，生活可以紧巴，万一腿伤发作，可怎么办？如何解决呢？我一路上思绪矛盾，唉！想好给二百，留三百，咋就给了五百元呢？

　　我纠结地拍打着自己的脑门。怏怏地向前走，不知不觉到了宿舍，一头倒在床上。舍友大姐见状，连忙问，“怎么了？”我叙述着发生的事情，话音未落，舍友大姐忽然冲到我床边，摸一下我的额头吃惊地嚷着：“啊？没发烧呀！一个陌生人？五百块？你打肿脸冲什么胖子?扶贫是政府和有钱人的事，啥时候轮到你当救世主？”

　　三天里，风雨交加，阴雨连绵，仿佛诉说着无尽忧愁。偏巧这时我的腿伤又犯了，夜晚疼得在床上翻来覆去。舍友大姐将暖宝宝压在我腿上，又开始责怪：“你呀！拖家带口不说，自己还是个小药罐子，还总是冒傻气，穷大方。这下难受了吧，那可是五百元呀！你是不是傻？还是年轻就得犯傻！”

　　我没吱声，转过头去，思绪万千。想起母亲常教导我们的一句话：人活一辈子，谁还没个难处，帮人一把，行一善，是功德。我心释然。听着窗外哗哗的雨声，心想在这风雨大作的夜晚，那位大叔终于可以在旅馆里睡个暖和的囫囵觉了。想到这里，我会心地笑了。

　　雨过天晴，天空一碧如洗，如同一块上好的蓝宝石般晶莹剔透。我的腿伤好转，急忙赶往精神病院。不知道大叔走了没有？他和他儿子怎么样了？

　　经过雨水的洗礼，街道上的草木青翠欲滴。空气格外清新、温润。

　　我刚踏进医院花园，就看见大叔从那张椅子上起身，笑呵呵地边说边向我迎来：“女子娃，可等到你哩。这下好哩，这下好哩。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满脸喜色，激动地连忙说，医院给熬屋（我家乡）政府打电话证实了熬屋（我家）情况，减免了小辉的住院费。医院还说小辉的病有救，无论一年、两年，直到看好都不再收钱。熬屋政府也给了大力支持。世上还是好人多啊！感恩鸟（你）们这些好心人呐！感谢政府！感谢国家！”

　　看到大叔愉快的神情，我心里充满喜悦，由衷地为大叔感到高兴。这个突然的好消息使我如沐春风般温暖。我憧憬着，仿佛看到小辉迎着朝阳走进大学校园……

五

　　两个月后，我收到了中油报社、长庆编辑部、长庆建工公司党委办公室寄来的共计1000元稿费，还因工作积极，表现突出受到了领导们赞扬。

　　正是因为那件事情不断地激励着我前进。那历经人世磨难的大叔的遭遇，是我亲耳听过的最悲苦的人世心酸。使我领悟了人生不易，让我从此懂得体恤生活中经历人世磨难的人。

　　在干好工作的同时，我抓住一切可利用的时间碎片，几乎每天都是凌晨后入睡，第二天，天麻麻亮，已守在安静的角落里像一条虔诚的求知若渴的小鱼，孜孜不倦地寻游在博大精深的文字海洋里，勤奋地写作，文章才得以发表。

　　我感到欣慰，在心里更感谢那位大叔，和他偶遇，我的一次不经意的付出，不仅换来双倍的回报，而且那件事情的启发使我的内心里获得了一份永久的精神财富。我想，天地万物，冥冥相成，只要真心，任何付出都会有回报，甚至是比付出更丰富的，更意想不到的美好收获。

　　多年过去，那位大叔沧桑的面孔一直在我的脑海里。

　　送人玫瑰，手留余香。当你温暖了别人的同时，温暖的光芒也会照耀着你。